《致劉師衛先生:關於烏克蘭戰局的報告》

王明戈
Vinnytsia,烏克蘭 2024年1月5日

《致劉師衛先生:關於烏克蘭戰局的報告》

(上月某住在加拿大的旧同学跟我聊天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他的父亲,加拿大某成衣制造公司的经理,对乌克兰和俄乌战争颇感兴趣,且请我些文件概述战争。他想知道我对西方媒体报道 – 特别是台湾电视人物劉寶傑先生的注重科技武器方面的报道 – 有什么意见。下列是那篇文章)

Vinnytsia,烏克蘭 2024年1月5日

幾天之前您兒子告訴我您與本國(烏克蘭)的戰情頗有興趣,且說您一般靠台灣某記者並策略分析者,劉寶傑先生,為資訊來源也。 隨著,他將該劉先生的YouTube影片的網站連結給我看一看。 我跟他講談之後,他提出建議,說我應該寫信,照我親身經歷描述俄烏戰爭的真實面目。 因為我住在烏克蘭,加上烏克蘭亦是我祖國(我祖籍加利西亞區Ternopil 省某村落),我對我們的鬥爭具有熱烈的愛國精神。 證據在此。 既然近乎每夜俄羅斯的巡弋飛彈或無人機來侵入我們的空域(每週一兩次發生爆炸。。。大半時候是我們的防空砲打倒飛彈和無人機,但偶爾還擊中其目標), 我仍然留在這兒,不願意逃跑也。 。 。
(一)戰爭的背景:歷史與文化因素

首要問題是此戰爭的本性。 幾乎全部西方媒體結構(甚至親近歐聯的烏克蘭中央媒體不知 – 或不願意承認)事情的真實本性。 可能是因為美國人歷來不喜歡學習別地方的文化,則不多理解影響其現在狀況的深奧因素。簡而言之,其非資源戰爭亦非以權國地緣政治利益為主要動機的政治性戰爭,而是民族戰爭。

近幾十年來,於西方大國唯物主義盛行,戰爭(例如伊拉克戰爭)以爭奪自然資源為主要目的,或是因為美國(很有理由地)害怕俄國、伊朗或紅中國會抓住機會奪取其 戰略位置也。 我們這場戰爭擁有此因素,但其非引起戰爭的主要因素。 烏克蘭資源(特別是農業生產)豐富,而地理更重要。 對俄國而言,沿著烏克蘭南邊的黑海擁有巨大的戰略價值。 烏克蘭西邊的Carpathians山脈可以作為自然防線。 當然,俄國領袖們考慮過了這些具體方面 – 不過,評論者未能同意:俄軍究竟欲走到多遠? 在那裡會停止進攻嗎? 至Dnieper? 到基輔? 甚至波蘭邊界呢?

一般人家(包括不少住在烏克蘭中部的人)沒有預測到此戰爭的爆發和一般外國評論者不明白什麼我們不能跟俄國談和平是因為它們不懂(或,於一些溫和派的烏克蘭人而 言,不樂意承認)戰爭的真正本性和導致戰爭的首要因素。

從2014年起,俄國已於黑海得到有效控制。 論自然材料,俄國比誰都富裕,特別是礦物,木材和天然氣。 而且俄羅斯人口相當少,人均材料則相當多。

但是俄國仍未恢復了曾有的國際聲譽及偉大權國地位。 俄國想恢復他們所認為是天命的地位。 在俄人的思想,我們屬於他們的Russkiy Mir (「俄世界」)。 不管邏輯、不論民意、不管實際狀況、經濟制裁。 。 。 俄人心中懷著重建其前世的帝國。 此概念歷來有不同的形狀,但內在的精神是一樣 – 即所謂 Russkiy Mir; 俄人為東歐的文化中心與統治者。

衝突出現了是因為我他兩個民族,雖然住在旁邊,是絕對不相容的;兩民族的民族文化和自我意識不可能合於同一的社會。

俄國人民是集體主義者;以大國家為社會組織的基礎。 這個文化特性源自於地理環境。 俄羅斯地面廣闊,人口稀少。 俄國廣大針葉森林充滿狼和熊,加上嚴酷的氣候,令俄人集中在大城市和有集體主義傾向的農村。 俄人那麼容易接受共產主義是因為其文化已經準備好了。 幾個世紀前,早在馬克思出生之前,俄人農村已經有一個似乎原始性共產主義的系統:農田不是個人或家庭擁有的,而是公社所有的。土地所有權歸屬Mir, 而不屬於個別農民(至1863年是農奴)。 每年Mir 成員共同地决定分配某塊土地讓農民耕。 馬與犁等工具亦屬於集體。

烏克蘭自然環境相當舒適,基本經濟組織就是家庭和自耕農。 1930年代蘇聯農業集體化時期,以俄國為中心的蘇聯故意造成大饑荒,徵用了一切糧食(若把一塊麵包隱藏了,共產黨警察會將人家被處決了)。 1930年代人造大饑荒導致了幾百萬烏克蘭人死亡。 幸運地,我祖籍當時屬於波蘭共和國:沒有俄國人則沒有飢荒。

烏克蘭人,特別是民族性最純粹的加利西亞區, 比俄國人更懷疑國權。 烏克蘭西部(包括加利西亞在內)也是非常虔誠 : 大半是天主教徒 (烏克蘭東及中部大半隨俄羅斯性東正基督教)。 如一般粵人一樣,我們烏克蘭人有許多民間信仰;非常古老的民間信仰。 根據全國人口普查,我家鄉的省份和鄰近的省份裡,無神論者站全部人口的0%。 真似阿富汗,但天主教地方而非清真教之。 我們的文化是基於村莊和家庭。 純粹烏克蘭民族的首城是Lviv. 戰前人口為77萬。 比士嘉堡差不多,與密西沙加相等。 基輔是半俄族城市,人口數百萬。 俄人多的烏克蘭東南部有幾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西部連一個都沒有。 且有共產主義影響,人家多數是無神論者或是東正教徒,否則隨著一些受被扭曲的印度教和佛教的影響之邪教。 明顯的,這些基本性的差異會塑造人家的態度、性格、及行為也。 這裡不能詳細說明,而亦需要明白的是,俄羅斯東正教徒的性格不同;表達著不同的民族精神。

血統亦不同。 若要簡單地說,我們遠古的祖先來自古波斯的薩馬提亞人與凱爾特人。 俄羅斯人有許多蒙古和匈奴一類的遺產。 雖然現代言語相似,血源不同。 西方人看這邊的人通常會分不清之,但我從來沒猜錯了;面相、體格、表情如越南人對日本人那樣不同的。 俄族人看我亦從來沒猜錯了。

俄國想征服我們;口上稱 「兄弟」但欲消滅我們的獨特文化、言語和血裔為了鞏固其帝國夢。

世界第一次大戰,他們侵略我的祖籍。 我的曾祖父,身為奧匈軍隊的上校,抵抗之。 三年之後,於波蘭 –蘇聯戰爭 (1919年至1921年), 舊戲重演了。 雖然紅軍進攻被打敗的,可惜,蘇共仍佔領了我現在居住的地方(Vinnytsia).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之時候,每個烏克蘭愛國者參加了德國派。 蘇軍有不少烏克蘭族士兵,但全部蘇聯沒有一個追求獨立的組織。 是非誇張:每個烏克蘭愛國者站在德國這邊而反對蘇俄。 紅色奴隸為了支持莫斯科的壓迫和想消滅我們民族的共產黨而打戰。

由於此歷史,烏克蘭民族主義沒有什麼左派。 每個傾「左」的政黨都是追求跟俄羅斯團結和視屠殺烏克蘭民族的政府及領導為歷史英雄,而視那些為烏克蘭自由獨立而鬥爭者為「叛徒」。 那些傾左的瘋子(包括不少西方人在內)認為那些服務莫斯科共產黨的烏克蘭人為「忠」者。

(二) 兩種自我意識

則烏克蘭愛國主義純粹是右性的和注重民族; 按我們(烏克蘭西部人)的想法,擁有烏克蘭護照的俄羅斯人永遠不能成為烏克蘭人。 同時,那些擁有蘇聯化精神的人以為唯有俄羅斯文化影響力的人才是真正的烏克蘭人。

理所當然的,這兩種文化、兩種自我意識、兩個社會制度絕對不能調和。 若俄人再要侵占我們的土地、控制我們的生活,我們不可不抵抗之矣。

說到軍事技術,可惜,該台灣記者過於樂觀。 直言不諱,戰局不妙。

媒體愛吹噓什麼新來的技術; 我數之而數不了那些被西方媒體稱 “改變遊戲規則”(Game Changer) 的所謂前沿武器。

一堆廢話。 今天,經歷了幾百夜之空襲和見過無數士兵的送葬隊伍之後,這類崇拜西方科技、描述西方武器如魔法的謊言就令我憤怒。 殘忍的謊言哉。

重要的問題有三:
第一 :很多西方武器品質與宣傳不符。
第二 :若品質足夠,數量遠遠不夠
第三 :最嚴重的 – 戰策錯了,人力不夠滿足需求;必須改換策略

論(一) : 以美國為首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運送了許多武裝援助給我們。 一部分是普通的東西,例如砲彈、火藥、軍服等等,但頭條新聞總是所謂“Game Changer” 武器。 。 。 而Game Changer 這名詞是空虛的。 一方面,媒體把 「西方的」一詞當作 「先進」 的代名詞。
他們會將我們主要依賴的 “舊蘇聯裝備” 與 “現代西方” 裝備進行對比。 若,於他們的想像裡, 1991年再東方是舊的、歷史的,而1960年於西方是新的、今天的、先進的。 豈有此理! 這就是政治思想取代現實邏輯;人家不可如此解決具體問題吧。 我舉幾個例子:

(1) M113 裝甲運兵車生產日期是1960年。 理念創新、方便又可靠。 但裝甲極其輕薄; 早在越美戰爭初期,越南遊擊隊利用了很簡單的反坦克武器(RPG2 – 原始的反戰車火箭推進榴彈), 輕易地摧毀了不少M113, (如在1962年Ap Bac 戰役)。 如果1960年窮國遊擊隊能那麼容易摧毀之,2020年代的正規軍呢?

(2) Leopard 1 坦克 : 西方國家送我們的坦克之間,大半是Leopard 1 (Leopard 2 是完全不同的模型;唯名字相似)。 1950年代開始投入使用。 連在冷戰時期被視為劣品; 由於原子彈剛剛出現了,它引起了恐怖。 於德國,許多專家認為坦克的裝甲厚度不再重要,因為不論多麼重厚,還無法抵抗原子彈。 當時,這個概念似乎有理,但過了十幾年人家很快就發現了它不合實際 — 在實際戰場,坦克還是非常重要。 由於此錯誤的設計理念,Leopard 1 的裝甲厚度只有 70 毫米,比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的許多中型和重型坦克薄得多。

(3)步槍 – 正如美軍於越戰和阿富汗戰爭的經歷,蘇產AK47比美產M16和各種西聯步槍可靠得多。 我們精銳部隊受到美產步槍為外國援助。 於宣傳片精兵總是握著西槍 –黑色的、裝上各樣電筒、激光、瞄準鏡等 : 準備好為拍一場荷里活動作片。 而到了前線呢? 士兵們換之為國產AK – 新產而舊模式。 要添加說,西產步槍不能使用繳獲的彈藥(NATO與蘇聯槍有不同的口徑)。 烏克蘭戰場環境惡劣 – 冬天非常寒冷,春秋田野若泥海;西槍內部複雜且在惡劣條件容易崩潰。 AK47,不論是越南叢林、阿富汗沙漠或烏克蘭暴風雪,總是可靠的。 而且,烏克蘭士兵多說,蘇聯槍彈更好,因為(由於蘇聯礦物資源豐富)具有鎢彈芯;子彈可以穿甲(近乎一切俄羅斯士兵都穿著防彈衣),而NATO 所提供的子彈都有軟性 彈芯,用鉛製造之,則不能打穿防彈衣)。 雖然談武器的美國YouTube主持人不同意(似乎他們要賣昂貴的防彈衣), 我寧願相信我們的士兵們,而且我在我城市裡的一些軍隊展示親眼見到了不少被AK子彈打穿的 (死了)俄羅斯士兵的防彈衣。 不能忘,蘇聯式武器,我們能自產自給。 而西方武器都必須從美國過海進口。

那麼,就論(二): 雖然外援武器沒有什麼Game Changer,有些真正出色的品種: 例如 HIMARS, Javelin 反戰車飛彈、 Bradley 戰車、Patriot 愛國者飛彈等等。 而數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

Javelin 倉庫空了;於戰爭的第一年已經耗盡了七年之生產。 關於Stinger 飛彈,情況是一樣的。

HIMARS是非常有效的火箭系統,但美國祇給我們14或20隻。 將軍們(包括美國將軍們)認為,若欲創造戰略性的影響,至少需要一百多。 波蘭是個窮國。 波蘭的唯一敵人是俄羅斯。 波蘭,為反對俄羅斯,已經訂購了500只HIMARS. 14或20足夠嗎?

砲彈極為缺乏。 西方媒體鼓勵我們停止用蘇式榴彈砲 ,「哦,蘇式砲彈供應有限啊!必須換用NATO砲吧!」。 烏克蘭軍隊的大砲中,數量最多是蘇式砲。 NATO叫我們使用他們的砲,但他們所供應的NATO式砲彈數量很少 (NATO與蘇式砲用不同的跑彈;性質類似而口徑不同)。 俄羅斯每天發砲彈比我們七、八、甚至十倍多。 繼續打這樣依賴大砲的消耗戰適合俄羅斯,而與我們不利。

論(三): 至今我們採用了NATO式陣地戰、消耗戰也,追求(用毛澤東的話)大「殲滅戰」為目標。 看去年戰場結果,可以肯定,此戰略式錯誤的。

我認為烏克蘭必須轉為(再藉用毛澤東的術語)「持久戰」的宏觀戰略。 一方面採取防禦姿態,保存正規軍的兵力,盡量減少兵力損失。 同時要增加小部隊、民兵為實行運動戰和遊擊戰,且更依靠具有熱烈愛國恨俄精神的民族主義者,便避免再次大規模徵兵。

那些強迫徵兵缺乏動機和戰士素質,而且,烏克蘭永遠無法以數量克服俄國。 我們獲勝之路必須像越南打敗法國,美國和中國(1979年的中越戰爭), 阿富汗打敗蘇聯及美國、西班牙打敗拿破崙等等。

而最根本的因素非新科技和武器。 相反,是社會文化問題。 如果我們後方仍然有幾百萬留戀莫斯科、腦袋充滿「大俄羅斯精神」的俄族人、和薰陶蘇聯宣傳的「騎牆派」者其只渴望無原則的和平,那麼,我們就無法建立一個強力又團結 的烏克蘭,無法抵抗一個比我們大幾倍的侵略者,則難免作些民族清洗。 史達林之兒女已有了三十多年間的機會離開我們的國家。 收拾行李箱搭火車或駛「Lada」 拉達汽車過關需要花多少時間呢? 不要非三十年哉! 我們不能讓持烏克蘭護照的俄羅斯族人控制我們的經濟或政治機關,不可能留戀侵略者的文化和言語也。 若我們深愛自己、憎恨侵略者,則什麼都可以忍過。 若國家團結,戰略靈慧,無論敵人多強,仍可以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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